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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2章 一百零二
香料铺子的掌柜竟是个年轻妇人。

 这年头市井妇人在外持生意,并不稀奇。但柜台后着翠蓝袄、月白裙,头梳桃心扁髻、簪绒花的清瘦妇人,举止端庄,温柔娴静,肤白皙,一望而知是个娇生惯养的深闺良家妇,怎么竟抛头面,投身买卖行当?

 孙天佑自进店后就目不斜视,专心陪李绮节挑选香料,没发现店中听差的都是十岁上下的小童。

 李绮节心有疑问,不自觉多打量妇人几眼,见对方似乎略有尴尬之,忙收回眼神。

 回到马车上,她蹙眉若有所思,“总觉得方才个妇人有些眼。”

 侧头问宝珠,“是不是咱们家的远亲?”

 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太复杂了,随便一处村落乡镇,往上数三代,基本上家家户户沾亲带故,每次在渡口坐船,乘客一大半是人。李绮节长到十几岁,依然没能记全李家的所有亲戚。

 宝珠歪头想了想,“我也觉得她面善,但是不像是咱们的亲戚。”

 孙天佑这边是不用想的,他孤身一人,用钱帛换得孙家的庇护,平时并不和孙家往来。至于杨家,李绮节只和孟芳走动,不怎么搭理杨家其他亲眷。

 宝珠对李家的各种远房姑表亲了如指掌,李家如果有这么个文弱娇美的表嫂子,她不会不记得。

 看来确实不是亲戚。

 直到夜里华灯初上,半躺在罗汉上看宝珠熨衣服的时候,李绮节才忽然想起:难怪她觉得那蓝袄褶裙妇人眼,她的眉眼似乎和金蔷薇有六分相似。

 都是标准的萝莉长相,不过香料铺子的妇人明显年纪大些,眉尖微蹙,眼若秋水,时时刻刻给人以弱不胜衣、我见犹怜之感。而金蔷薇双瞳幽黑,沉静清冷,情固执,眉宇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,锋芒毕,让人不敢直视。

 明明是妇人年长些,但金蔷薇给李绮节的感觉更老成更沉重,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明少女。

 心事想到一半,丫头送来香汤、花、澡豆,服侍李绮节沐浴。

 午后有客人登门,孙天佑在外院应酬,晚饭也是在外边吃的,席间免不了要陪几杯酒。知道李绮节不喜欢他带着酒气进屋,回内院前,他匆匆梳洗一遍,换了身干净的苹婆绿圆领窄袖绸衫,开帘子,披着清寒夜踏进里间。

 珠帘半卷,火盆架子上码了一圈栗子和橘皮,甜香和清香混杂在一处,房里寂静无声,只有宝珠在帘外听候使唤。

 不知道李绮节在帘后鼓捣什么,看到孙天佑进门时,宝珠忽然大惊失,脸颊飞红,支支吾吾道:“我去看看灶房里的藕汤煨好了没有!”

 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她似的,飞也似的钻出里间,一溜烟跑远。

 孙天佑莫名其妙,“宝珠怎么了?”

 里间无人应答,他掀开珠帘,抬头的那一瞬间,刹时愣住,甚至连呼吸都忘了。

 灯笼外面额外罩了一层刺绣妆花纱,灯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罩,影影幢幢,似雾非雾,笼下一室袅娜缱绻。

 朦胧浅淡的光晕中,李绮节散着一头乌黑长发,斜靠在暖榻上,三千青丝如水轻泻,肩上松松披一件光彩绮丽的锦绸斗篷,散开的衣襟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半截还滚动着晶莹水滴的雪白**。一双欺霜赛雪、凝脂洁白的**从斗篷底下斜斜伸出,横在石榴红五彩枝四季花卉锦缎上,红的红,白的雪白,花团锦簇,相辉映,衬得横躺在上面的娇娘愈显人。

 李绮节眼带桃花,角含笑,双颊微晕,犹如朝霞映雪,比平时凭添几分妩媚,两条刺绣镶边系带在纤纤十指间绕,只需轻轻一拉,便可见春光外漏。

 显然,她全身上下只着一件斗篷,底下未着寸缕。

 这一副活//生/香的旎情景,仿佛寂静的夜空中,忽然炸响一线雪亮闪电,轰隆隆的雷声呼啸而来,卷走孙天佑的所有神智。

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,几步抢上前,抱起桃腮红透,却坚持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,恶狠狠瞪着他、故作潇洒的小娘子,指尖轻轻一挑,单手解开系带。

 温香软玉,霎时怀。

 双臂像铁铸的一般,牢牢把人按在身下,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的血里。可她那么软,那么娇,比云朵儿轻柔,比花瓣儿鲜,动情时的肌肤透着细腻的粉,仿佛随时能掐出汁水。

 狂放的动作渐渐舒缓下来,生怕疼她。

 又觉得不足,心底的/望叫嚣着,想看她彻底抛却一切,被自己送上极致的巅峰。

 一开始,李绮节是乐得看孙天佑失态的,她精心布置一番,不就是为了引他情动吗?

 但很快她就后悔了。

 男人是宠不得的。

 她只是灵机一动,想足一下他的恶趣味、为他换个装而已。为什么最后却变成倚在他的膛里哭泣讨饶?

 明明她都示弱了,他还不放过她,把她抱在怀里来蹭去。滚烫的在她的额心、眉尖、脸颊、上、耳畔连徘徊,野的气息洒在颈边,像是要把她融化成一汪温水。

 她浑身汗,骨筋酥软,完全靠他的双臂架着,才没仰面倒下去。

 从榻上换到拔步里,李绮节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,像一团摊开的软泥,任孙天佑用温热的布巾擦洗。

 软榻凌乱不堪,木案、果盘、茶碟、软枕跌落一地,绸缎**的一团糟。

 李绮节迷糊糊间发出几声撒娇的哼哼声,指使孙天佑去侧间收拾软榻——至少得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地上的斗篷捡起来!

 孙天佑听着她娇蛮的抱怨声,眸光微沉。

 火热的膛再次俯身下。

 ‮夜一‬锦被翻卷,铜钩摇曳。

 可想而知,当宝珠第二天早上进屋收拾,发现被主人随意丢弃在地上、得比腌菜还皱巴的斗篷时,脸色有多难看。

 张婶子是过来人,为李绮节梳头的时候偷偷劝她,“虽然是少年夫,但也得注意分寸。”

 心里悄悄替自家太太庆幸,幸好家里没有长辈妯娌,不然小夫俩整天里调油、红光面,容易招人嫉恨。而且如果婆婆严苛点,早把李绮节叫过去敲打一通了,怪她不知检点,有失尊重。

 李绮节坐在镜台前揽镜自照,张婶子今天给她挽了个家常的倭堕髻,未施钗环,只簪着数朵足以以假真的晕海棠绢花,斜一枝葫芦形虫草蝈蝈纹银镀金发簪,发鬓往后梳拢,出光洁的脸孔,眼角眉梢一抹淡红,意未消。

 她放下菱花小镜子,抿嘴一笑,没有理会张婶子的劝告。

 她知道张婶子是好心,但新婚燕尔,不抓紧时间培养感情,反而瞻前顾后,为礼节束缚自己,有什么意思?

 “今天天气不错,是个大晴天。”

 窗外传来清朗笑声,孙天佑穿一身韦陀银夹袍,头束方巾,脚蹬黑靴,掀帘进房,直接走到镜台前,望着铜镜里肌肤皎洁,眉目如画的李绮节,微笑道:“等吃了早饭,我带你去东山脚下放风筝。”

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接,李绮节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起笑,“今天没有应酬?”

 “好容易才放晴,今天全城老少都要出去踏青,没人来烦我。”

 孙天佑在镜台前逡巡片刻,卷起衣袖,从如意纹盒里拈起一片金花胭脂,在鼻尖轻轻细嗅片刻,指尖抹下一星儿绯红,轻轻按在李绮节的上。

 指尖原是冰凉的,但触到温软的后,像火烧一样发烫。

 张婶子面红耳赤,悄悄退下。

 镜中的女子愈发鲜,孙天佑退后半步,满意地点点头。

 李绮节低声笑骂:“妆都被你花了!”

 含羞带恼的目光扫过来,孙天佑顿觉浑身发,再按耐不住,抬起李绮节的下巴,俯身亲自品尝樱的甜美滋味。

 又磨着要为李绮节画眉,被李绮节断然拒绝:画眉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撇一捺,没有真功夫,画出来的眉形不好看不说,还会毁了整副妆容,到时候不得不洗掉脂粉,重新装扮,她的还酸着呢,不想再对着镜台枯坐半个时辰。

 踏青的人果然很多,出城的时候,光是排队等守卫检查就费去不少时间。

 等到了郊外,阿和宝珠在湖边挑了块荫凉地儿,铺设毡席,支起椅凳灶台,烧火煮茶。

 湖边沿岸山地是孙天佑名下的产业,佃农们晓得东家来踏青,已经提前收拾打扫过,村子里选出两个听得懂官话的妇人,帮阿和宝珠捡拾柴火,打水洗锅。

 方圆一里地之内杳无人烟,孙天佑不知道从哪里牵出一匹油润的黑马,把鞭绳递到李绮节手里,“三娘,来,我教你骑马。”

 李绮节眼前一亮,双瞳闪闪发光,惊喜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想学骑马?”

 孙天佑眨眨眼睛,酒窝亮汪汪的,“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!”

 瞅瞅四周没人,刻意低声音,语带促狭,“我不仅知道这个,还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最快活。”

 青天白的,他竟然敢说这些夫私房话,饶是李绮节不大在乎这些,也羞得面通红。

 还好宝珠和阿离得远,不然她这会子该无地自容了。

 黑马脾温和柔顺,孙天佑先教李绮节喂黑马吃食,然后才教她怎么上马,期间趁机摸摸捏捏,占了不少便宜。

 教的人不认真,学的人也只是叶公好龙而已,玩到天色擦黑,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。

 李绮节忽然想起,府里建有骑马场,孙天佑为什么要特意带她去郊外学骑马?

 “只有出人意料才算是惊喜啊。”

 孙天佑躺在枕上,翘着二郎腿,得意洋洋道。

 李绮节不肯让孙天佑小瞧,每天坚持出一个时辰练习马术,‮腿大‬磨破了也咬牙坚持。

 孙天佑心疼归心疼,倒是没有和宝珠、张婶子那样苦口婆心地劝阻她,只是叮嘱她别忘了每天擦药,晚上亲自为她‮摩按‬酸软的筋骨。

 等清明回李家村扫墓时,李绮节已经可以骑马走上一段路,不过她没敢骑马回娘家,让李乙看见,少不了一顿数落。

 清明之后天气逐渐转暖,但雨水依然连绵不绝,地里的庄稼淹了不少,李家不靠田地吃饭,李大伯和周氏还是因为灾情愁眉不展,长吁短叹。

 端当天也是个暴雨天。

 天边黑云翻涌,雨帘高悬,屋内屋外又又热,到处都是飞溅的水珠。枕头、衾被、衣裳,洗干净的衣服晾在屋檐下,半个月都晾不干。夜里睡在上,梦中总会梦到在水里扑腾。

 因为雨实在太大了,官府下令取消本年的赛龙舟,老百姓们抱怨连天,但抱怨也没用,江水都快灌进城里了,官员小吏们成天提心吊胆,生怕河口决堤,谁还有心情组织龙舟赛?

 别人都闷闷不乐,花庆福却喜笑颜开:万岁再度领兵北征,命皇太子留京监国,杨首辅协理朝政。世人都知道万岁情暴烈,喜怒无常,而皇太子读诗书,天柔和,御下宽容,楚王世子的使者已经和皇太子以及皇太孙的心腹搭上线,有楚王府在前头奔走,再在武昌府建造一座规模更宏大的球场指可待。

 李绮节没有向花庆福泼冷水,虽然她隐隐约约觉得今年可能不太平,不过不管京城怎么风云变幻,应该不会波及到天高皇帝远的瑶江县。事实上,就算金銮殿上的贵主要换人,也不会影响本地老百姓,只要战火烧不到武昌府,老百姓们仍旧按部就班过自己的小日子。

 所以李绮节担心归担心,仍然按着自己的步骤安排手头的生意。

 期间,金家忽然传出一个让众人大为意外的新鲜八卦:金蔷薇把弟弟金雪松按在祖宗牌位跟前打了一顿,后者被打得皮开绽,一个月内不能下

 金家原配夫人早逝,嫡出的姐弟俩相依为命,大‮姐小‬溺爱胞弟,对胞弟言听计从,举县皆知。谁能想到金大‮姐小‬竟然狠得下心,亲自领壮仆对弟弟施家法?

 田氏和金晚香暗地里幸灾乐祸:这对姐弟不好对付,没想到他们自己窝里反了!

 紧接着又传出石家大郎君纳妾的消息,而石家大郎君,正是金家为金蔷薇定下的未来夫婿!

 大家公子婚前在房里放几个伺候的屋里人,本属正常,石磊纳妾的新闻只新鲜五六天,很快被其他市井留言替代。

 李绮节不相信金蔷薇对石磊纳妾之事无动于衷,私下里和孙天佑念叨:“金蔷薇听说我有意中人,就果断放手,不再纠我们家,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。她和石磊从小一起长大,感情深厚,以她的子,怎么能容忍石磊婚前纳妾?”

 孙天佑眯着眼睛,躺在李绮节的怀里吃葡萄,不关心金家石家的纠葛,漫不经心道:“谁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呢?”

 半天没听到李绮节应答,孙天佑猛然警醒,翻身坐起,果然看到自家娘子脸色铁青,眉间隐有怒

 眼珠一转,忽然福至心灵,听懂李绮节话里的意思:这是在警告他呢!

 当下放低身段,赔笑道:“石磊是石磊,我是我,我从来没在外边拈花惹草,你可别冤枉我啊!”心里暗暗怪石磊,好好的纳什么小老婆!害得我娘子多心。

 李绮节冷哼一声,学着孙天佑刚才的语气,“花言巧语,谁晓得能不能信呢?”

 孙天佑神色一肃,赌咒发誓,“我家娘子千娇百媚,见识过娘子的风采,外边那些庸脂俗粉,全都俗不可耐,我才看不上呢!”

 李绮节恼道:“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万一哪天你碰上个仙女呢?”

 孙天佑做小伏低,好说歹说,差点磨破嘴皮子,李绮节才肯放过他,“记住今天说过的话,保持态度!”

 孙天佑苦恼道:“三娘不信我,我笨嘴拙舌的,不晓得怎么才能证明自己,该怎么办呢…”

 话音一顿,嘿嘿一笑,眉眼微弯,挑开李绮节的衣领,双手探进衣内,“也许,为夫只能‮体身‬力行,挥洒汗水,才能让娘子相信为夫的清白。”

 证明的过程不说也罢,总之,孙天佑的证据非常充分,非常,并且持久。

 李绮节当然不是在怀疑孙天佑的真心,特意提起石磊和金蔷薇,只是想敲打孙天佑而已。

 八卦完之后,她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。

 孙天佑却对金家的事上了心,事后派擅长打探消息的阿翅几人去调查石磊。

 本想多打听点□□,好安抚好奇心旺盛的李绮节,结果却不小心发现一桩令他怒火中烧的隐秘。

 六月依旧暴雨滂沱,李大伯和周氏已经麻木,转而商量下半年该补种什么庄稼,开始轮到周桃姑为连绵的雨天发愁:

 李二姐即将出阁,天天落雨,不说亲不吉利,嫁妆也会被淋。而且新娘子一身泥泞进夫家,男方家人肯定会嫌弃新娘子——老百姓们迷信,认为新娘子会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到夫家,很多人家亲时不许新娘子下地,或者把新娘子走过的脚印重新踩踏一遍,就是为了避讳之物。

 李大姐四月间已经出嫁,回娘家帮周桃姑张罗妹妹的婚事,见周桃姑每天愁得吃不好,睡不好,安慰她道:“三娘出阁的时候还落雪了呢,那时候乡里人还不是暗地里说不吉利,您看现在呢,三娘和三妹夫感情多好啊!我屋里那个要是对我有三妹夫对三娘的一半好,我做梦都能笑醒!”

 周桃姑苦笑:“那哪能一样?三娘的嫁妆那么多,女婿又早就中意她。”

 嘴上这么说,心里还是略微亮堂了一点:说不定二姐和姑爷也能像三娘和三女婿那样,过得和和美美,人人称羡。

 李绮节不知道自己成了榜样。

 二姐出阁的前一天,姑表舅亲齐聚,她和孙天佑回家吃喜酒,席上众人免不了催促李子恒,劝他早成家,他大咧咧地一挥手:“不急,不急。”

 背着人,偷偷和李绮节诉苦:“世子在我们身上押注,害得我们不敢休息,每天没没夜加练。三天后我们去武昌府比赛,你得来给我鼓气!”

 李绮节连忙答应,之前定期举行的各种比赛只是为了让老百姓们养成观看比赛的习惯,花样繁多的戏目和每场免费分发的红包是吸引人的手段,在市井传的小报颂文是潜移默化的宣传工具,球场周围的各种店铺是顺便赚个外快,酒坊才是最有赚头的。

 而地区之间的大赛,才是大进项,一年举行个三个场,收益抵得上前几年的所有盈利。

 成功的大门才刚刚打开一条细,两地盛会,她当然不能缺席。

 李南宣也在席间吃饭,众人知道他身世复杂,倒是没人敢劝他。

 第二天夫家来亲,雨势小了些。

 李二姐出门的时候,周桃姑哭得死去活来,半天不过气。周氏看她脸色不好,等宴席散后,忙忙的请大夫来为她诊脉,大夫连声道喜——周桃姑已经有四个月的‮子身‬了。

 一下从伤心过度,转为惊喜加。

 众人忙向李乙道喜,李乙面色微红,高兴中夹着些难为情——这么大年纪了,没想到还能添丁进口。

 李子恒和孙天佑分头出去送客,不在家中,来赴宴的长辈中有几个年事已高,走不了长路,他们得把老人送回家中安置好,才能返家。

 雨滴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,顺着屋脊,汇成一条条银线,砸进廊檐前的水沟里,水花飞溅,像是谁不小心打翻首饰盒,滚落一地圆润碎珠。

 李绮节从房里走出来,身后一团喜气,众人围着李乙和周桃姑,打趣个不停,没人发现她中途离开。

 她知道会有这一天,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,心里还是免不了怅惘迷茫。

 恍惚间记起已经遗忘很久的前世,那时候父母感情不好,整天吵架,她天天夹在中间受气。有一天,爸爸和妈妈通知她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,她的反应很平静,甚至悄悄松了口气。

 亲戚们可怜她,一个接一个安慰她,她反而笑着劝亲戚:“他们天天吵架,谁都过得不痛快,离了也好。”

 那时候她是真的替父母觉得解,不是在强颜欢笑。

 可是那年过年,爸爸在城东,妈妈在城西,她不知道该去谁家吃团圆饭,走在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上,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从眼前闪过,忽然有个老太太停在她跟前,问她是不是不舒服。

 那时候她才发现,原来自己已经泪面,哭得稀里哗啦。

 之后和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。爸爸再娶,继母生下弟妹,她成了家里的异类,家庭聚会,她总是最尴尬的那一个,谁见了她都别扭。

 明明是她的家,是她生活十几年的地方,她却连请朋友到家里去做客的勇气都没有。

 “外头风大,进屋去吧。”

 一把清亮的好嗓子,把李绮节从遥远的记忆中惊醒。

 李南宣着一身茶褐色袍衫,头束方巾,趿拉着避雨的木屐,走到她身旁,眉眼低垂,鸦翅浓睫像两把小扇子,不一丝思绪。

 李绮节伸手拂去眼角泪滴,神色怔忪。

 两人站在廊下,望着轻纱织就的朦胧雨幕,一时无言。

 南风拂过长廊,寒意透过重重衫,仿佛能吹进骨头里。

 良久,李南宣双手握拳,掩在嘴角,轻轻咳嗽一声:“回屋吧,别着凉了。”

 李绮节把双手拢进袖子里,转身躲开飘进廊檐底下的雨丝,“三哥也进屋吧。”

 快进房时,回头去看,却发现李南宣还站在廊檐深处,长身玉立,身影单薄,眉目姣好的脸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,仍旧丰神俊逸,举手投足间清冷出尘。

 不论何时何地,他始终站得笔直,像一株沐浴着风雪怒放的寒梅,傲骨天成。

 李绮节冷的时候,会忍不住缩肩膀发抖,会抱着自己的双臂取暖,会跺脚让脚底发热。

 而李南宣从没有这样的时候,他永远是那样一张清淡的脸孔,苍茫的双瞳,直的脊背,站在风雨中,任它东南西北风。

 李绮节忽然想到一句话,刚极易折,强极则辱。

 回到屋内,周氏吩咐刘婆子赶紧去灶房炖补汤,李大伯和李乙已经在商量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,李大姐拉着周桃姑的手,母女俩低声说体己话,李昭节和李九冬坐在竹席上玩七巧板,人人脸上带笑,室和气。

 孙天佑从门外进来,身上袍衫淋半边,脚下的长靴也透了,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岳丈李乙竟然笑得和傻子一样,吓了一跳,走到侧间,凑到李绮节身边,小声道:“岳父怎么这么高兴?”

 又忽然神色大变,攥紧她的手腕:“你是不是哭过?谁欺负你了?”

 李绮节笑着摇‮头摇‬,踮起脚跟,为孙天佑下**的外袍,后者立刻蹲‮身下‬,让她可以轻松地摘掉他头上的巾帽。

 她耐心替他掉被雨水打的衣袍长靴,把干燥的布巾轻轻按在他冰凉的脸颊上。

 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多么轻柔,表情又是多么温柔。

 孙天佑怔愣片刻,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情感,又咸又苦,又酸又甜,滋味难言。

 拉住她的手,握在掌心里,十指,半天不肯放手。

 李绮节抬头看向孙天佑。

 夫俩默默看着彼此,忽然同时微笑起来。

 一个字没说,但仿佛什么都说了。

 李绮节知道,这一世,不论阿爷李乙会不会和她疏远,她绝对不会和上辈子那样黯然神伤、孤单寂寞,因为她已经有了孙天佑,他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庭,一段真挚的感情,他将陪她走完漫漫人生,相濡以沫,白首到老。

 作者有话要说: 说句题外话,因为我算是爸妈的老来子,和哥哥姐姐年纪相差比较大,所以感觉自己刚长大出社会,父母就老了,而同学们的爸妈还都很年轻,忽然发现父母头发已经花白,有点手足无措,不知道该怎么面对,但哥哥姐姐们就镇定多了。所以说大家要珍惜爸妈‮体身‬还硬朗,能够中气十足念叨你的时候。然后如果有亲戚想要生二胎,除了兄弟姐妹间的和谐外,还要考虑两个因素,一个是经济基础,这个不说了。还有一个就是‮体身‬健康状况啊。  m.Ihb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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